
趙鵬飛
中國的海岸線很長,濱海的城市也很多,在市中心就可以看到海的,卻寥寥無幾,但香港就是其中之一。港島的每一條路,行至終點,幾乎都能面朝大海。我喜歡戶外跑步,下班了會去跑,早起也會去跑。出門之後無論是右轉(zhuǎn),沿著石排灣跑去薄扶林或是域多利,沿途是海,終點是海。右轉(zhuǎn),深水灣、淺水灣、赤柱,目之所及,還是海。淺水灣的潮聲不輟,長眠於此的蕭紅聽過,路過此處的張愛玲聽過,無數(shù)曾長居於此的過客們都聽過。
下班去跑,眼見夜色降下,街燈亮起,剛剛墜入海中的日頭,把海面烙得通紅。遲暮的海凝重深邃,能藏住心事,也能不動聲色地嚥下所有。早起看到的海,則全然不同,有風拂面、有光耀眼,樹影婆娑,海天一色的藍,散發(fā)出一種獨屬於海的明媚,常常讓人莫名就升起生機勃勃的憧憬。這微妙的體驗,比跑步本身帶來的希望更甚。
風景是長久不變的,滄海桑田瞬息萬變,於人類而言,還是太久。匆匆百年是一道閃電,密綴其上的細密瑣碎,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。外婆1928年生人,2006年逝去。外公1926年生人,1998年逝去。唯二給過我祖輩愛與撫慰的兩個老人,泉下已久曾不入夢,想是在醞釀一場久別再逢的喜悅。還有一位長輩,不知生卒,剛剛娶妻便被擄去臺灣,歲月如塵不知生死。其妻倚門而待,直至80歲上無疾而終。兩兩隔絕不相望的一生,是飽含苦楚,還是在無奈中耽於習慣,已不得而知。紙面上寥寥幾句,落在他人眼裏,便說盡了無數(shù)個漫長的黑夜與掙扎。這便是普通人的一生,像一片落葉跌落水面蕩起的漣漪,水紋匆匆泛起,片刻之間回復平靜,沒有痕跡。水草不曾留意,飛鳥不曾瞥見,時間如常滑過,連一個頓號也不會留下。
最近看了好幾本人物傳記,有上流社會衣香鬢影間的起起伏伏,成功和名利彷彿唾手可得,時代揀選的天之驕子,給兩度轉(zhuǎn)型的香港,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印記。有享譽香江的文化名流,在密不透風的人生際遇裏閃轉(zhuǎn)騰挪,才華和時代迎頭撞上,留下字字珠璣、留下風流韻事,短暫的生命戛然而止。也有皓首之際回看此生的傑出報人,將畢生苦心孤詣經(jīng)營的家庭和事業(yè),和盤托出。細細密密的字裏行間,有婚喪嫁娶、有家長裏短、有快意、有失落,像是泊在維多利亞港灣的一條舢舨,為舊時香港,留下一段凡夫俗子的煙火故事。這樣的文字大概率經(jīng)不起大浪淘沙,會最終淹沒在浩瀚如海的故紙堆裏,卻也無阻個人敘事裏所追尋人生意義。眼前的體驗、參與、得失,重在當下;將來的計劃、傳承、期望,前行有力。站在潮頭的人,只有不假思索。
微小個體的些許微光,匯成了波瀾壯闊的水面上乍起的波光粼粼,更多暗淡無聞,沉溺在陰影裏,反成就了默然而作的靜水深流,就像時代的驟變更新、雲(yún)波詭譎、喧囂紛亂,後來的人拂雲(yún)撥塵、抽絲剝繭,總能從中嗅出幾分如釋重負的耐人尋味。
0 / 25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