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早啊梁生，試下飲啖長生井水啦！」沖虛古觀的道長笑著遞來竹勺。清晨六點的羅浮山還浸在乳白色霧氣裏，我蹲在千年古井邊，山泉水涼得像剛從冰窖裏拎出，舌尖觸到的瞬間，一陣激靈順著脊背往上竄——這就是葛洪煉丹時用的「神仙水」？從長生井引水的出水葫蘆，水流彎彎曲曲，倒真像道家畫的符，藏著說不清的玄妙。

道觀門口的銅鈴突然「叮鈴」作響，風裹著霧氣撞過來，驚醒了簷角的銅獸。穿漢服的姑娘們舉著相機，裙襬掃過青苔石階，匆匆衝向會仙橋。我摸著橋欄上的模糊刻字，指尖還沒觸到歲月的糙感，就被身後的驚呼嚇了一跳：「快看！雲海出來啦！」轉頭時，白蓮湖的水霧正順著山勢爬升，一縷縷漫過朱紅的觀門，把飛簷、斗拱都暈成了淡墨色，倒像幅剛裱好的水墨畫，連呼吸都怕吹皺了這層朦朧。

沖虛古觀後的「稚川丹灶」，藏在一片老松裏。花崗石的爐身被千年香火熏得發黑，八角形基座上刻的八卦符號，還留著明朝重修時的鑿痕，深淺不一的紋路裏，像藏著無數沒說盡的故事。我伸手按住丹灶邊緣，冰涼的石面突然傳來一陣溫熱——原來是陽光剛穿過松針，在「未濟爐」的荷葉形爐蓋上，跳成了細碎的光斑。「這裂紋裏卡著片南宋的瓷片呢。」掃地的老道拎著竹掃帚走過，笑著指給我看，「當年蘇軾題『葛洪丹灶』時，筆力太勁，把石紋都震裂了。」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摸去，指尖劃過那些凹凸的紋路，恍惚間竟聽見藥杵搗在青瓷碗裏的篤篤聲：葛洪正把硫磺、硝石和青蒿汁按比例混勻，鮑姑蹲在旁邊剪艾絨，銀簪子在晨光裏閃了一下，落進爐邊的藥籃裏。

洗藥池就在丹灶下三步遠的地方，八卦形的池沿爬滿青苔蘚，像給池子鑲了圈綠邊。泉水淺得能看見池底的鵝卵石，顆顆都透著潤白，像是被千年藥香養透了。清代丘逢甲題的「仙人洗藥池」詩句，刻在池畔的巨石上，水漬順著筆畫往下淌，墨色深淺交錯，倒像是剛寫完的字還沒乾，筆鋒裏的力道還沒散。蹲下去掬水時，指尖突然觸到幾縷軟滑的水草，這該是鮑姑洗青蒿時留下的吧？她最擅長用紅腳艾灸治贅瘤，池邊那叢半枯的艾草，說不定就是當年從她藥籃裏掉出來的，連風裏都飄著股清苦的藥香，繞著鼻尖不肯散。

轉過月洞門就是東坡亭，四角的飛簷翹得比別處都高，像是急著要夠天上的流雲，生怕慢一步就錯過了仙蹤。亭柱上的楹聯被雨水浸得發烏，「丹灶藥池留勝跡，鳥聲花影得仙機」，每個字都透著股煙火氣裏的仙氣。恍惚間，像看見蘇軾穿著木屐踏碎滿地月光，嘴裏念叨著「日啖荔枝三百顆」，袍角還沾著丹灶前的炭灰，腳步晃悠悠的，卻把嶺南的愜意都踩進了時光裏。這一刻，突然懂了他為什麼說「不辭長作嶺南人」。

「哇，大佬，仲有幾耐到頂啊？」好漢坡上，香港大叔扶著膝蓋喘氣，額頭上的汗順著皺紋往下淌。千多級石階爬得我嗓子眼冒火，腿肚子發顫，卻被轉角處的鷹嘴巖驚得忘了累， 這塊巨石真像展翅的老鷹要撲向山澗，翅膀上還站著幾個阿姨在拍照，風把她們的絲巾吹得像團跳動的火，給冷峻的山石添了抹亮色。

傍晚在飛雲頂等日落，山風漸涼，裹緊外套時，撞見一群舉著手電筒夜爬的年輕人。「一起等日出啦！」他們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，光束在山路上織成銀河，和1,296米高處的雲海相映成趣。賣山水豆腐花的阿姨守著保溫桶，掀開蓋子時，熱氣裹著豆香飄出來，她說暑假時這山頂全是遊客，「比羅湖口岸還熱鬧！」舀一勺豆腐花，清甜裏帶著山泉水的涼，慢慢嚥下去，連爬山的疲憊都淡了。

下山時摸黑走錯了路，藉著手機微光往回找，卻在煉丹臺遺址撞見了月光下的驚喜——明代石刻「稚川丹灶」四個字，被露水浸得發亮，每個筆畫都透著溫潤。突然想起博物館裏那句「彼之仙丹，吾之青蒿」，葛洪在丹灶前熬煮的草藥，和屠呦呦在實驗室萃取的青蒿素，隔著千年時光，竟在這座山中完成了一場無聲的擊掌。

風又吹來了，帶著松濤和藥香，好像在說：羅浮山有些故事，從來不會被時光遺忘。

●作者/圖片：文旅部 香港青年中華文化傳播大使 梁家僖